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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7 10:3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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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不能下跪+ Z$ a! T. K* O0 s9 S9 E
文 /著名评论家 陈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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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在天津大学参加了作家冯骥才主持的一个会议,会后我参观了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所设的几个民间艺术展览,看着那些由冯先生率领的团队辛苦调查、搜集、保护的大量民间艺术作品,听着冯先生热情洋溢地介绍他对民间文化遗产的理解和研究,让我陷入一种深深的感动之中。临别时,冯先生随手送了我这一大本厚厚的文集《灵魂不能下跪》,其副题是“冯骥才文化遗产思想学术论集”。收录了冯骥才关于文化遗产保护问题的演讲、提案、调查报告、随笔杂文和研究论文等数十万字,不但数量惊人,而且内容丰富,书中论及的方方面面相当广泛,从敦煌文化到民间审美,从政府提案到会议演讲,巨细不分,包罗万象。我回到上海,当天晚上就一口气读毕全书,白天参观的印象与晚上阅读的文字混杂在一起,在脑海里翻滚着升腾着,逼迫我必须写下一些文字,来表达心中的感受。 , |* o9 r4 l& I; \+ q$ L! ?! N. a
关于冯骥才先生近年来在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和保护领域所作的贡献,以及他在保护天津老城历史文化所作的实绩,书后有一篇向云驹先生的长文《特立独行的思想者》,给以很好的阐述,我想一定还有许多相关的介绍文章,所以,本文不再介绍这些具体的事迹,也不辨析有关的学术思想理论,我只想撇开这些具体故事,从冯骥才先生的工作实践,来看一个知识分子在当下的社会环境里应该做些什么?这其实也是我在近十多年来所要探索的问题。 8 t- n6 k( o6 f" @1 W% B; e+ l
我在这以前并不认识冯骥才先生本人,但他在八十年代发表的小说,是我所喜爱阅读的,他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是当年伤痕文学中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后来《神鞭》《三寸金莲》等又开创了文化小说的流派。我在主编《上海文学》期间曾多次通过周立民向他约稿,蒙他的慷慨支持,在千呼万唤中终于寄来了一篇短篇小说《抬头老婆低头汉》,从篇名上和内容上似乎都是对八十年代的成名作《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的呼应。当时我读了这篇小说后曾对立民说,冯骥才现在不写小说真是可惜,他的思想之敏锐,把捉生活之能力,依然不减当年,像他这样伴随新时期文学一路走过来的作家,还能保持如此旺健的创作激情是极为难得的了。所以,我暗暗地为他放弃了小说创作而感到有些惋惜,就像过去许多人都惋惜鲁迅先生在其后半生不写小说而写杂文打笔战一样。但是,昨天当我走出冯先生的展览厅大门时,我不再感到惋惜了。与冯先生如今所从事的文化抢救工作相比,文学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古人说人生三不朽,依次排列为立德、立功、立言;冯骥才先生在功德无量的大视野中,以立言为主要形式的文学,也只能算作是小道。于是我也联想到,当年的鲁迅一脚踏出小说的天地,走向思想斗争和社会斗争的大天地时,他的浩茫心事,大约也是与冯先生的选择有着相通的襟怀吧。 ( l. i+ A. s, t& W
冯骥才先生多才多艺,体魄强健,文坛上和政坛上都有很高的威望,在如今的市场经济决定一切的文化环境下,本来是很容易走名利双收的所谓“文化明星”的道路。但是他却没有选择这样的道路,而是全身心地投入了抢救文化遗产的行列。从八十年代冯先生的文化小说中我们就可以看出,冯骥才对于天津的民俗文化有特殊的爱好,1999年底天津著名的估衣街老城区改造事件中,冯骥才先生利用各种上层的关系,以及通过教育民众,从上到下一起来保护天津老城文化遗产,终于获得了胜利(详见《老街抢救纪实》一文)。冯骥才这一步走得非常有力量,进而他走出天津卫,开始在全国各地进行广泛的田野调查,在各地民研工作者的支持下,进行着非常庄严的抢救民间文化遗产的工作。从此,冯先生创作的小说少了,他的画作也都用来捐助和充实文化遗产的抢救基金的工作。但我看到他主编的一部部大型的《中国木版年画集成》、《中国剪纸集成》等相继出版,他的文化随笔、田野调查报告,以及图文并重的画册将会在中国当代文化史上留下了深远的影响。冯先生没有去充当文化明星,但是,文化将会永恒地感谢冯先生。 ( Q4 D' h1 L$ w1 g% b1 g; Z$ {0 h4 ~
冯先生喜欢用一个词:行动的知识分子。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词,标志着当下知识分子的有尊严的身份。在九十年代商品大潮兴起的时候,“知识分子”这个身份,已经在权势和金钱,以及知识分子自身的自轻自贱心理合谋下被消解掉了,现在流行的是“文人”(说得好听些,叫做文化人),他们的功能是迎合社会流行的消费而谈天说地吃喝玩乐,利用社会发展的缝隙而钻营投机牟取私利,追捧社会变换的时尚而卖弄常识附庸风雅;这多年来这样的“文人”到处可见,而知识分子这个词却像是被忘记了。所谓知识分子,是与理想道义责任联系在一起的,在上一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发生的事,对于每个曾经自命为知识分子的人都是一场考验。我曾经认为,知识分子的价值取向是分层次的,一种广场型的知识分子,还有一种是岗位型的知识分子,而岗位型的知识分子也不仅仅是为了寻找一个吃饭领薪的职业而已,职业的道德背后仍然有理想的追求和精神的价值所在。人文知识分子的岗位,主要是体现在思想著述、学术研究、教育出版等等。这本身就是一种实践理想的行为。冯先生的“行动的知识分子”一词更加突出了“走”的意思,走出书斋,走出名利场,走出是非圈;走进社会,走到民间去,在实际的工作中行动。冯先生身为全国政协常委,多少有些庙堂气息,但是他利用这一切官场的关系,服务于抢救文化遗产的工作。在这部文集里,我读到许多他为抢救文化遗产而作的提案,如关于设立中国文化遗产日的建议,抢救少数民族濒危文化的建议,关于新农村建设要提前注重文化保护的建议,关于重要古村镇抓紧建立小型博物馆的建议,关于春节假期前挪一天的建议等等,我即使站在草根的民间立场上,也为这一些天真而热烈的文化提案而动容,而冯先生把这些工作都视为“行动”,从庙堂到民间,都有他的风尘仆仆的脚印。
" |( r/ {3 z, u, k" }# r, q 我对于文化的看法,经常是悲观的,或者对于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的前景,也是持悲观的态度。这是我与冯先生们的不一样之处。所以我虽然也常常憧憬民间文化形态的自由自在的特性,但是我则是把它看作是虚拟的、理想的境界,我强调的是民间文化精神的碎片和蛛丝马迹,从中来感受文化的内在力量。但我不太相信,如今变成显学的所谓国学热、读经热、孔子热、民间宗教热,或者欧洲崇拜、美国崇拜等等古今中外的大杂烩会帮助我们的文化环境变得好一些。在我看来,文化血脉其实是靠知识分子的人文理想融化在具体的实践中转化为事功,点点滴滴地积累和生长,任何一种夸大的流行的文化现象,都没有救世的奇效功能。但是冯先生所强调的实实在在的行动,是我所崇尚的。冯先生的不鄙薄也不拒绝自身周围的环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来做好一两件有理想的工作,是我非常佩服而且推崇的。
4 D( K; b" a3 m 于是我明白了冯骥才先生为什么要用“灵魂不能下跪”作为这本论文集的书名。起先我觉得,这个书名有些夸张,与书中论述民间文化遗产的内容关系不大。但我读到如下一段话,是冯先生用来赞美那些工作在乡村田野的民间文化的守护者:“人身上最承重的是脊梁。但脊梁隐藏在后背里看不见。它终日坚韧地弯成弓状,默默地承受背上沉重的压力。有时,在过重的负担下脊骨会发出咯吱一响。可是只要脊梁不断,便会把任何超负荷的重量扛住。从来没有一个人的脊梁骨是被压断的。”这当然不仅仅是在赞美有形的生理上的脊梁骨,而是一种无形的脊梁骨,也是我们精神上的脊梁骨。在全球化的经济大潮中,席卷而来的强势话语下,最先遭受摧残的,往往是发展中国家的民族文化传统和精英文化因素,在这个意义上,冯先生呼吁灵魂“不能下跪”不能不说是一种适时的警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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