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斩的赑屃——一个岭南俚人巨族的辉煌与奇祸

冯训朋

冼夫人大约死于隋仁寿二年（602），享年八十一岁；从英雄少女到岭南圣母，她一生与中国战乱频仍的一段苦难历史同命运，终于以自己的雄才大略，赢得了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享有的赑屃驮碑，碑高九尺的礼遇。俚人风俗；妇女归葬娘家。碑后十八丈处，是她长眠的墓城，纵横四十四丈五尺，墙厚三丈六尺，可想见当年曾驻兵护陵巡哨。如此浩大的工程，少说也得有二千人修建四个月，才能崛起于电白县的山兜之原。墓城一角，有一座冼夫人庙，专称“娘娘庙”，几经毁后重修，旧址墙基的石块，以及形体扁平、覆盆形方座的石柱础，犹可辨认为隋唐古物。可以推测，冼夫人的孙辈冯盎三兄弟，当时雄极岭南，在不违背俚人妇女归葬娘家的风俗之时，在墓前建造娘娘庙以祭祀自己的“娘娘”（祖母）。在冼夫人身后，冯氏鼎盛的百十年间，每年农历正月十七冼夫人忌日，这里当有一番冼族拜墓、冯族拜庙的香火盛况。
穿过历史烟尘，不仅可以看见冼墓冼庙香火鼎盛，赑屃仰首，而且可以看见冼夫人的精神不灭，衣钵相传。孙子冯盎在冼夫人晚年，参与讨平岭南之乱，被隋朝宰相惊异为“不意蛮夷中乃生是人”。隋亡岭南大乱，他临敌时脱下战盔，大呼“尔等认识我吗？”就使敌兵放下武器，脱衣拜降，实在是借用了其祖母经营岭南数十年的“圣母”余威。在中原政局未定之时，他已拥有岭南到琼崖二十州，地方数千里，有人提议他自立为南越王。他却只是以镇守一方的“总管”自居，反驳道：“我冯家居住岭南已经五世，连任州郡长官的只有我一姓。我不缺乏子女玉帛，人生富贵像我这样的已是少见。我经常担心辱没先人的功业，哪里还想到自立为王？”因此他把自己拥有的土地归顺唐朝，被任命为正二品的大员上柱国、高州总管，封越国公。他这种行为，是深得祖母遗风的。
贞观初年，有人举报冯盎谋反。唐太宗发兵征讨之前，听取魏征的意见。魏征认为，天下初定，战争创伤还未平复，王者之师不宜对蛮夷动武，那样会胜之不武，不胜为辱。况且冯盎不在天下未定时占领州县，割据称王，何必在四海平定之后，再来闹事？此时出征的将领想邀功领赏，主张出击，唐太宗却采纳魏征的意见，派使者安慰冯盎，使冯盎派子入朝。对于此事的处理，唐太宗颇有感慨地叹息：“魏征一言，贤于十万军队。”毫无疑问，冯盎对于排除初唐王朝的南顾之忧，对于贞观盛世的及早到来，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日后的事实也证此无误。冯盎为政勤勉，揭发奸邪，得民欢心。在征讨罗州、窦州的僚人叛乱之役，他身先士卒，指着据险坚守的敌人说：“我把箭射尽，就可以分出胜负。”连发七箭，射毙七人，大获全胜。冯盎七箭破险，与冼夫人送礼夺营后先辉映，堪称我国古代出奇制胜的绝妙战例。

四

谈论大唐盛世，人们往往联想到前有贞观，后有开元。开元年间，冯氏家族出了一个畸形的怪杰高力士，他是冯盎的曾孙，也是冼夫人的六世孙。从威震岭南的上柱国冯盎，到权倾朝廷的骠骑大将军高力士，虽然官职品级相当，但是姓名身分的变异，已隐含着一个惊心动魄的家族悲剧。巨族如山兜之原的断头赑屃的瞬间摧折，使高力士失去祖辈的刚正血性，化作恭谨的奴才式聪明。他在唐玄宗讨平内难，夺取皇位时，不无见机行事的功劳。但他把这分忠心，与奉承盛世天子的奢侈享乐混为一谈了。《新唐书·后妃列传》记载：杨贵妃“每从游幸，乘马则力士授辔策。……四方争为怪珍入贡，动骇耳目。于是岭南节度使张九章、广陵长史

冯训朋

王翼以所献最，进九章银青阶，擢翼户部郎，天下风靡。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这里把高力士、岭南节度使和荔枝合叙，大概电白荔枝中有晋奉、妃子笑诸名种，与杨贵妃的口福不无关系吧。
还是宋人欧阳修等主修的《新唐书》，为高力士说了几句公道话。《旧唐书·宦官列传》说高力士炙手可热，连宇文融、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等人都因之取将相高位，“力士谨慎无大过，然自宇文融已下，用权相噬，以紊朝纲，皆力士之由”。《新唐书·宦官列传》删去这些话，增写了唐玄宗要以天下事付李林甫，高力士却劝说“天下柄不可假人”。天宝年间，玄宗想把边务付诸将，高力士也暗示安禄山靠不住，“北兵悍且强，陛下何以制之？臣恐祸成不可禁。”但是皇帝听了不高兴，他就马上顿首自陈“心狂易，语谬当死”。他毕竟是个奴才，尽管是高级奴才。他已经丧失祖上的胆识，尽管还保留有祖上的几分聪明。
当冯盎时代，在山兜之原竖起赑屃巨碑，彰显冼夫人的圣母功勋的时候，他们设想不到随着赑屃巨碑的轰然崩毁，竟然出现家族本性的这种扭曲变形。历史似乎在捉弄人，而历史对这番崩毁和扭曲也闪烁其词。时间已过去千余年了，对于这个家族的奇祸巨变，我们只能从“高公神道碑”（即高力士墓碑）上，发现曾有坐大夫轩车的人到他家中巡察，由于不懂得奉承讨好，被娇诬成罪，招来“裂冠毁冕，籍没其家”的奇祸。这个事件发生在武则天当政的时候，由于经过徐敬业在扬州移檄声讨，以及黄河两岸州刺史的起兵作乱，朝廷起用酷吏，以重刑治世。听说岭南民心浮动，便派员访察，在潘州刺史冯君衡府中受到冷遇，就诬陷他叛逆，加以抄家灭族。圣历元年（698），冯君衡的儿子流落出去，被岭南讨击使作为阉儿，取名力士，和另一个阉儿金刚，一道进奉给朝廷，并被宦官高延福收为养子。也就在此时，讨击使发兵到山兜之原，对赑屃巨碑砍头剥壳，连同冼墓、冼庙一道摧毁；焚庙的火光，掘墓的灰尘，伴随着巨碑倒地、赑屃拦腰断裂的巨响，构成了天崩地裂、令人胆颤心惊的一幕。
在光、尘、响的巨劫中，冼冯二族逃匿山野，隐姓埋名，风流云散了。而冼夫人作为保境安民的“岭南圣母”的英名，随着这场巨劫，不再作为一族之私有，而成为岭南和海南人民的精神财富。她由历史走入了民俗。各种名称的冼夫人庙，散落在岭南俚人踪迹所及的粤西、海南、贵州以及北燕冯氏曾经管辖的辽东。仅粤西就有二百余座。电白县山兜丁村，每年都举办冼夫人圣诞乡傩，从娘娘庙中抬出冼太夫人神像以及其麾下的甘、廖、盘、祝四将，表演着“接冼太回娘家”和“探四邻”的仪式。海南琼山县的冼夫人庙，又有“闹军坡”庙会，表演冼夫人进军海南的场面。清光绪《电白县志》称赞冼夫人为“女中奇男子，千古推为第一，可与郭汾阳、霍骠姚并传”，充分肯定了她在国家民族版图的开拓与安定上的历史作用。苏东坡被贬海南儋州，深切地体验到冼夫人由历史走人民俗的沉郁的荒凉，写成《和陶拟古九首》其五：“冯洗古烈妇，翁媪国于兹。策勋梁武后，开府隋文时。三世更险易，一心无磷缁。锦伞平积乱，犀渠破群疑。庙貌空复存，碑版漫无辞。我欲作铭志，慰此父老思。遗民不可问，偻句莫余欺。牛暴 牲菌鸡卜，我尝一访之。铜鼓葫芦笙，歌此送迎诗。”面对空庙白碑，这位旷世文豪只好以歌诗代祭辞了。卧伏在山兜之原萋萋荒草中的被腰斩了的赑屃，是否听见这一切？
（作者为中国文学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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